陳維峰【策展人、藝評人、岩茶收藏家】
常飲岩茶,一定聽過「岩骨花香」。茶友們會說:花香的意思比較懂得,茶里真的有花香,而且不同的茶有不同的花香,或濃或淡,或俗或雅。可岩骨是什麼?說法往往各有側重之處。
竹窠 (圖 作者網路翻攝)
其實這個詞最早是分開的,出現在林馥泉1941年所著《武彝茶葉之生產製造及運銷》一書中,分別是「岩骨」和「花香」,而且也似乎各有所指。提及之處是林文在論述武夷岩茶的產茶環境:
「武夷岩茶品質之優異,雖因茶樹品種之優良與經營方法之合理化有以致之,但得天獨厚之處仍屬不少,舉凡地勢、土壤、氣候等天然條件,均足影響產茶之良窳。以論地勢,武夷岩茶可謂以山川精英秀氣所鍾,岩骨坑源所滋,品其泉冽花香之勝,其味甘澤而氣馥郁。
以論土質,則疏鬆潤澤,既不致過黏而排水不易,亦不致過礫,失之過乾。山腹岩罅之處,每多腐殖質肥土流入,肥分既多,氣水透通,此均適宜深根植物如茶樹之叢生。
氣候稍帶寒冷,降雪不常,山高氣爽,暑天不致酷熱,四季雲霧環繞,降雨適量,且因山峰高聳,岩壑之間日照不常,亦均為茶樹生育之理想條件,且以山水之奇,茶則信相得而益彰。」
把有關「岩骨」、「花香」的部分列出來,可以看到以下這一段:「以論地勢,武夷岩茶可謂以山川精英秀氣所鍾,岩骨坑源所滋,品其泉冽花香之勝,其味甘澤而氣馥郁。」相比於「泉冽花香」、「味甘澤」、「氣馥郁」形容的是香氣和滋味,「岩骨」相對於「坑源」,一是高處,一是低處,合起來「岩骨坑源」明顯指的是山場地貌,它乃滋養孕育武岩香氣和滋味的來源。所以岩骨花香中,這個「骨」字的理解不在這裡。
竹窠 (圖 作者網路翻攝)
追朔「骨」字,也許清代乾隆皇帝詩歌中的「骨鯁」是關鍵。乾隆皇帝詩集——《樂善堂全集》中的第十五巻,收錄有一首與武夷茶相關的詩作《冬夜煎茶》,推測詩成於乾隆四十四年(西元1779年),且看以下:
清夜迢迢星耿耿,銀檠明滅蘭膏冷。
更深何物可澆書,不用香醅用苦茗。
建城雜進土貢茶,一一有味須自領。
就中武夷品最佳,氣味清和兼骨鯁。
葵花玉誇舊標名,接筍峰頭髮新穎。
燈前手擘小龍團,磊落更覺光炯炯。
水遞無勞待六一,汲取階前清渠井。
「就中武夷品最佳,氣味清和兼骨鯁」,在乾隆看來,午夜更深讀書欲睡,此時飲茶更勝點香,因為茶味之苦使人清明。其中建城(指建寧府城,今福建省建甌市)的貢茶,一番品味方知各有特色。當中又以武夷茶為最好,飲之氣味清和,飲後則是如「骨」「鯁」喉。《說文解字.骨部》:「骾,食骨留咽中也。」如:「如骾在喉」,所以苦茗之「骨鯁」乃指有一股骾在喉間的感覺,從茶來說,想來指的是它的餘韻。在這句詩中,不難品味武夷茶貴乎「氣味清和」之中呈現的「骨鯁」,正可以說,這是對武夷茶精髓的凝練之譽。
《冬夜煎茶》後文中,再次提及茶之味:
阿童火候不深諳,自焚竹枝烹石鼎。
蟹眼魚眼次第過,松花欲作還有頃。
定州花瓷浸芳綠,細啜慢飲心自省。
清香至味本天然,咀嚼回甘趣逾永。
坡翁品題七字工,汲黯少戇寬饒猛。
飲罷長歌逸頭誼,舉首窗前月移影。
從「定州花瓷浸芳綠」推測,如同《歸潛志》上說:「定州花瓷甌,顏色天下白」,使用定窯白磁品飲的應該還是綠茶,君不見前引文之「葵花」、「玉誇」(茶名),以及「小龍團」等等綠茶。乾隆的稱贊說道:「清香至味本天然,咀嚼回甘趣逾永」,意指天然的清純幽香真乃人間至味,茶湯醇厚像是可以咀嚼,回味甘甜悠長,像是超越了所謂的「雋永」滋味。「清香至味本天然」尤其透露乾隆當時品飲的應該仍然是綠茶。
對照詩中的「逾永」一詞乃是劍指陸羽的「雋永」。陸羽《茶經》言道:「至美者曰雋永,雋,味也,永,長也,味長曰雋永。」不由讓人聯想乾隆在喝到武夷好茶之時,意氣風發地說:我這茶比你陸羽更上品!
茶湯亦水,最為柔弱而無定形,居然有「骨」!想想確實也只有「骨骾」二字,能夠生動地傳達出武夷茶給人帶來的特殊感受。
乾隆筆下的「清和」、「骨骾」尚可回溯到蘇東坡,「坡翁品題七字工」這一句,足見東坡先生是乾隆就茶論茶的文學之鏡。蘇東坡在《和錢安道惠寄建茶》詩云:「森然可愛不可慢,骨清肉膩和且正」,很形象地描述武夷茶在他眼中乃是「骨清」、「肉膩」、「和且正」,在此比較沒有直接感受到香氣的形容,詩中在在聚焦於滋味,關注在茶湯骨幹與內容物之間呈現出來的關係或是狀態。
這些對武夷茶的經典評價,就可以大致明白這茶湯中為何物,比如在口腔的濃郁「湯感」,比如在喉間的「留香」力度。上述談的還是綠茶吧,而真正和我們今天一樣,是在談論焙火工藝之下武夷茶的是清代梁章鉅。
在《歸田鎖記》(西元1845年)中,清代梁章鉅把自己與武夷山天游觀道士靜參品茶論道時寫下,把這種焙火武岩的特色歸結為「活、甘、清、香」四字。今人推敲的說法:「活」是潤滑、爽口,有快感而無滯澀,喉韻清冽。「甘」是回甘時間短而快,清爽甘潤。「清」是茶湯清純不雜,清快舒適,再者延伸,也可以涵括葉底清麗明亮。「香」是口含茶湯,有芬芳馥郁之氣衝鼻而出,飲後有齒頰留香之感,不是像初識茶湯之時,所著重的湯面香而已。
參照蘇軾、乾隆皇帝詩文,「骨清」、「骨骾」聚焦的喉韻,如果歸根究底來看「活、甘、清、香」四字,應該是落在第一個「活」字上。如果一定要進一步用清晰的語言來貼近「活」和「骨」作表述的話,那麼「骨」的內涵也許有兩條:一是「內質」的豐厚充實;二是由內在「活性」帶來的力量感,或說是生氣生機盎然的力量,且一、二兩者之間互為表裡。
骨字所指「內質」的豐厚充實是怎樣產生的?那種沈厚、質實的口感從何而來?原因在於武夷丹霞地貌的風化砂石,地表水分難以保持,為適應環境而生成發達的根系,以利廣泛吸收各種養分。這一點可以在陸羽《茶經》中得到印證:「其地,上者生爛石,中者生礫壤,下者生黃土也」。
武夷風化岩土壤 (圖 作者網路翻攝)
至於內在「活性」帶來力量感的型態,則需要瞭解「活、甘、清、香」的次第關係。依照梁章鉅在《歸田鎖記·品茶》中對武夷岩茶稱:「至茶品之四等,一曰香,花香、小種之類皆有之。今之品茶者,以此為無上妙諦矣,不知等而上之,則曰清。香而不清,猶凡品也。再等而上之,則曰甘,清而不甘,則苦茗也,再等而上之,則曰活,甘而不活,亦不過好茶而已,活之一字,需從舌辨之,微乎微矣,也必深山中之水,方能悟此消息。」從中可以看出,梁章鉅是個武夷岩茶品飲上的高人。品懂武夷岩茶首重滋味,不止在於「香」,是強調「活」的滋味在武夷岩茶重要性的第一人,懂得「活」的舌根妙味的人,可以依據它來區分岩茶的品次。
其實書畫用筆的「骨法」又何嘗不是如此呢!南齊謝赫在《畫品》中提出的「六法」,被認為是古代中國美術理論中富有概括力的法則。「六法」中的第一條「氣韻生動」,大家都不難理解,或者說從字面上覺得自己已經懂了。到了第二條「骨法用筆」,這「骨法」兩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呢?毛筆似水,也是柔軟而無定形之物,一落紙即偏倒散亂,何以能夠產生「骨」?古人彷彿主動在工具上給自己設置了難題——惟有柔軟而無定形,才能具備無限之可能性;只有在矛盾關係的過程中,才能孕育與調動真正的內在「活力」,而最終外化於書畫線條質地的豐厚充實、彈性與韌勁上吧。
「岩骨」與「水」是同空間、同時間,一起成就了這泡茶的底蘊。所謂「岩骨花香」,其實也側面說明了「岩骨」、「水」兩者與「香」都是衡量岩茶品質的重要因素,最終「岩骨」、「香」與「水」三個面向達至剛柔相濟、巧拙相成、虛實相生。
真「岩骨」不怕火煉。今日「岩骨」之意,除了山場地貌之外,加上武夷山特有的焙火工藝,使茶葉的滋味更加純正,湯水的岩韻更加突顯,方能鍛鍊勝於前代的傲人「岩骨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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